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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第 2 章

    “成瘾,”燕知平静地看着屏幕,“区别于一般关联性学习的古典制约。成瘾者为了获得目标奖励,往往愿意承担不同程度的惩罚和后果。”

    他的三面显示器上一共有十二位报告学者和三百四十二名参会同行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在专注地观看他所分享的演示文稿。

    距离显示器背面一米半的地方,放着燕知办公室的沙发。

    最老式的棕色人造皮革沙发,是从办公室上一任的主人陈老院士那传承过来的,有些边角的表皮已经有些粉碎剥落了。

    旧沙发上的人一袭扎眼的正装,格格不入地端坐。

    镶缎戗驳领西服搭配双排云母扣马甲,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顶。

    枪色镂空牛津鞋纤尘不染,映着办公室屋顶棋盘状的灯饰。

    和早上不一样,牧长觉脸上已经全无倦色,利落的下颌线上也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他坐在沙发上,正饶有兴致地听着燕知做线上报告。

    一边听,牧长觉一边无声地把玩着一条手打领结。

    两三指宽的星光色丝带被他绕在手腕上又松开,显露出两端皱皱巴巴的细褶。

    就好像这条丝带除了被绑成领结,还曾被派做其他难以言喻的用途。

    “而我们实验室主要的研究方向,主要是关于酒精和其他限制类物质成瘾的神经环路机制。”燕知说着,目光微微抬起一点又垂下,像是蜻蜓点水。

    他记得这条领结绑带,也知道它为什么像现在这样皱皱巴巴。

    昨天晚上,他的双手被这条领结拘着,又被另一双手压过头顶。

    只要他转动手腕,就能感觉到丝绸质地的细微摩擦,有些热辣辣的刺痛。

    他皱着眉命令,“牧长觉,放开我,现在。”

    他说的话,眼前这个人必须照做。

    到现在,燕知都好像还能看见自己在鱼缸壁面上的倒影。

    他的胸腔因为呼吸急促地上下起伏,肋骨在腹部留下忽深忽浅的阴影。

    细小的热带鱼静谧地游动,流星一样划过他绯红的双颊和湿润明亮的眼睛。

    面对着硕大的鱼缸,昨晚就像和现在一样。

    他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。

    但燕知当时却全无羞耻心。

    他满脑子都是他立刻需要自己的手。

    他昏昏沉沉地寻求解脱。

    当时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做不了幻象的主了。

    “不行,你松开我,你……”他有些承受不住,声音哽咽得如同叹息,“你怎么就不能……快点儿。”

    燕知闭了闭眼,“沉没成本是个体权衡是否获取奖赏的重要参考。”

    他记得滚烫的手揽着他的腰,然后地面就消失了。

    他只得用两条胳膊环住身前唯一能帮助他保持平衡的物体。

    他出了好多汗,上气不接下气,难耐地说想去厕所。

    燕知不动声色地拉起手腕上的皮筋,很快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红痕。

    报告的内容是他极为熟悉的。

    从头到尾讲下来,燕知完全知道听众最关心的数据点在哪里,也知道什么地方应该堆叠,什么地方应该冲刺。

    他能轻易地带动同行们的兴致,自己却抑制不住地去想昨晚的来龙去脉。

    哪怕是到了现在,他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沙发上坐着的到底是什么。

    昨天是他高中毕业后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。

    倒不是说他真的跟老同学们有什么话不说不可,起因还是三天前他在康大被人拍了一组图,结果莫名其妙在社交网络上走红了。

    一个多月前,燕知才办完斯大的离职手续,正式回国带领独立实验室。

    在科研圈子里,各种帽子头衔大多要卡年龄,导致年轻学者对年龄有种特殊的关注。

    比起绝大多数同阶段学者,燕知岁数上要小一些,文章影响力又偏高,刚回国就被同行重点关注了。

    起初康大提出要帮他做一些个人化的宣传,燕知谢绝了。

    他知道学校的用意。

    正值研究生招生季,一方面是帮他招兵建实验室,一方面也是帮学校的研究生夏令营做推广。

    但燕知不想出名。

    准确地说,他不希望某些人知道自己回来了。

    只要确保那个人不知道,燕知就不会纠结他到底知不知道。

    直到他同事给他看了微博上的组图。

    他坐在盛放的樱花树下面,在看学校湖里的野鸳鸯。

    评论和转发都非常多,在讨论他是康大哪个学院的新生、牛仔外套的牌子和在哪染的雪白发色。

    燕知记得那天。

    其实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,湖边正好有长椅。

    他含了一块冰糖,在等血糖升上来。

    被迫出名这种意外燕知也不会多懊恼,毕竟不是他可操控范围之内的。

    但不可避免的就是他被人认出来了。

    从那天起,不停有附近学校的学生到康大来打卡,也有越来越多的新照片出现在社交平台上。

    更离谱的是学校论坛里还有了他的高楼,标题“情敌们,集合!”,评论他的情史为“过度贫瘠以致难以判断性取向”,还标注他“中学时期和疑似男性保姆过从甚密”。

    还没来得及哭笑不得,燕知就接到了高中后桌的电话。

    上学的时候,望松涛抄过他不少作业,电话里朝他发火却毫不留情,“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!回国了连声招呼也不打是吧!燕子,你还当兄弟是个人么!”

    高中就已经一米八几的汉子,在电话里哭得跟个小孩子一样。

    燕知理亏,温和地解释:“我确实才回国,之前好多事儿还没安顿好,对不住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住什么啊对不住!”望松涛一边吸鼻涕一边吵吵,“没安顿好你不知道摇人儿啊?你没长嘴啊?你当我死了吧?合着这么多年就我单方面地想你是吧?老子还以为你他妈死外头了呢,每年清明都偷偷给你烧最新款的iPhone!”

    燕知不知道怎么解释,就在电话这边沉默。

    那边也安静了一会儿,火气收了不少,“你还差什么没安顿好,是住处还是落户什么的?我这个月生意不忙,可以陪着你跑手续。”

    说完他又小声嘀咕,“别到时候再叫人把你给骗了,上学那会儿就没什么心眼儿……”

    “现在已经都办得差不多了,住在学校里很方便。”燕知看他不怎么生气了,配合地递台阶,“有空咱们见见面,我请你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行了行了,甭瞎客气了,你越客气我越难受。”望松涛嘟嘟囔囔的,“正好过几天咱同学聚会,你来吗?”

    燕知想了想,跟他确认了时间地点,昨天晚上如约前去。

    上学的时候燕知算是班里的核心人物。

    一方面他自己那时候多少有点社交牛逼症,一方面所有人都知道他哥是大明星。

    他哥不仅帅不仅有名,学校运动会给全班送奶茶,期末联欢请所有人吃海鲜自助。

    那时候只要一提燕知,别人就要提他那个异父异母的“亲哥哥”:“打灯笼都找不着的绝世弟控。”

    但是同学聚会上,没一个人提牧长觉。

    甚至一开始,大家跟燕知都客气得有些过分。

    燕知自己倒是泰然,别人问什么说什么,别人不问也能安静地自处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,气氛热络起来,人们渐渐按捺不住了,一个两个地要跟燕知碰杯,要合影,开始喊他“燕大教授”“我们燕子”“咱校草”。

    除了计划好要出去住的时候,燕知很少喝多。

    但是仗不住老同学一轮一轮地碰杯。

    望松涛替他挡了不少,但他还是没少喝。

    吃完饭,人们又去KTV追忆似水年华。

    好容易清净一会,燕知坐在角落里缓解酒意。

    “叮——”手机上闪出一条微博推送。

    来自他的特别关注。

    一条外网颁奖典礼的高清组图,全都聚焦在同一个人。

    燕尾服,云母扣马甲,银灰领结,枪色牛津鞋。

    燕知眯起眼,放大图片,仔细去看他胸口上别着的花。

    好像是一支半开的白桔梗。

    当时燕知鬼使神差地打开网页,搜白桔梗的花语。

    网页还没加载出来,包厢的门就开了。

    走廊的明亮灯光短暂地割开包厢里闪动的昏暗,又很快地变窄消失。

    看着来人,燕知下意识地摸手腕上的皮筋。

    四下的人都醉得东倒西歪,燕知想找一个分散注意力的人都没有。

    屏幕灯光晃过去,照出来人紧锁的眉头,和他胸口上几近荼蘼的白桔梗。

    当时燕知非常后悔。

    他不应该在意识不够清醒的时候去刻画牧长觉的形象。

    林医生提醒过他:在注意力难以集中的状态中,避免意识的过度自我暴露。

    他当然知道那不是牧长觉。

    那条推送中提到的颁奖典礼,不过是十几个小时之前,却远在地球的另一端。

    牧长觉本人,应该正在和许多人一起开香槟庆祝。

    毕竟是双料影帝,连自己都应该为他遥祝一杯。

    燕知刚端起玻璃矮几上的酒,手里的酒杯就被另一支杯子碰了一下。

    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来人先喝了自己手里的那杯,紧接着就着燕知的手,把他的酒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但燕知好像还是醉得更厉害了。

    --

    今天早上为了赶上会议,燕知没有拒绝牧长觉送自己到学校。

    但他没想到牧长觉会跟着自己进办公室。

    会议已经在致辞了,他是第一个主讲人,只能听任牧长觉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。

    直到会议的上午部分结束,燕知整理好了记录的提要,才起身走到沙发旁边,“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,请问还有什么事儿吗?”

    牧影帝一寸光阴一寸金,他耽误不起。

    牧长觉并没着急站起来,只是仰头看了他一会儿,想了想才开口:“有的,想去看看康大食堂。我看微博照片里的菜色很不错,尤其是凉拌菠菜。”

    燕知哑了几秒,“食堂有点远,你用地图搜一下。”

    在被路人拍到的照片里,他确实是在吃凉拌菠菜。

    见牧长觉不说话,燕知就拿出手机来要给他搜地图。

    结果浏览器一打开就是“献给无望的爱人”。

    他愣了半秒,才想起来这是昨晚他搜的白桔梗花语。

    他关掉标签页,重新搜索了食堂地址,递到牧长觉面前,“你看,在这里,有点远但是不难找。”

    燕知觉得自己的言外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晰了。

    终于看见牧长觉点头,燕知悄悄松了口气。

    昨天晚上的事虽然主要责任可能在自己,但他也不觉得对方吃了什么亏。

    都是成年人,尤其牧长觉当时是完全清醒的,体型和体力上也不可能被他强迫。

    只是一次擦枪走火,不会有什么售后。

    而且如今牧长觉这样衣冠楚楚,成熟稳重,应该有远胜于少年时的体面。

    燕知甚至从容地运用起在望松涛身上用过的那一招,“我今天下午还要继续参会,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见面。”

    最后给彼此留点余地这种基本社交礼仪,牧长觉不会不懂。

    “燕老师,”牧长觉直白打断他的表演,手指轻轻捻着绕在手腕上的领结绑带,“昨天晚上你教我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’,如果我不叫你‘爸爸’……你就要蹬被子。”

    燕知口干舌燥地站在原地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他怎么会想当然地以为现在的牧长觉依旧体面?

    士别三日就得刮目相看。

    何况九年。

    牧长觉薄薄的眼皮一掀,慢条斯理,若有所思,“怎么,现在‘爸爸’当够了,不打算负责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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