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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 经筵

    “掌事,我昨天吃了些凉物,肚子今天一直咕噜咕噜就没有停过,只怕到时候出了虚恭,大不敬啊。”

    “掌事,我手头还有六部官员上书恭贺四坛落成的贺表,现堆在桌上还没有整理,实在抽不开身啊。”

    “掌事,老祖宗还等着北镇抚司的奏报,我得催着他们点呢。”

    文书房掌事在一排桌子前面踱过去,又踱回来,最后停在方维面前,道:“今日十二,是经筵的日子,人手有缺,你便跟着去罢。”没有等他开口,又补充道:“不要出声,不要失仪,叫你站就站,叫你跪就跪,跟着前面的人做就好。”

    方维低头站在一队司礼监宦官的最后面。文华殿上设好了御座、御案,讲案。宦官们将书籍、讲章提前摆放好,四书在东、经史在西,讲章誊写两份,御案,讲案各放一份。

    准备好了这些,他们分成两队,肃立在文华殿外面,春天的清晨,天还是有些冷,他得控制着自己,绝对不能发抖,不然就是失仪。

    待他们列队完毕后,陈镇和黄淮走了过来,两人都穿着蟒袍,站在两队宦官的队首。

    随即,早朝散朝后的五六十名文官,排成两列在文华殿正门两侧站定,恭候皇帝的驾临。他们都是传说中的“天子近臣”,有内阁大学士、六部尚书、左右都御史以及有爵位的勋贵们,尽数穿着鲜艳的朝服,胸前是仙鹤或者孔雀补子,戴着纱制朝冠,腰带上嵌着玉石或者犀角,在清晨的太阳下,灿然生光。(注1)

    方维一眼便看到为首的知经筵事顾廷机。他年约五十来岁,在大学士中并不算老,但是作为内阁首辅,已是公认的老成持重。他出身科举,二十年前得中状元,并按照旧例,担任翰林院修撰。此后,他在翰林院任职十余年,步步升迁直到户部侍郎。大礼议事件后,在混乱的朝堂里,为了平息争斗,他便是众望所归的首辅人选。

    李孚也在里面,他虽近日已经入阁,并钦点为内阁次辅,却只站在第三排,因他既非知经筵事,又非讲官,只作为侍经筵官站在后面。

    这也是方维近几年来第一次得见天颜。年轻的皇帝长脸短须,有着端正的五官,当年少年世子的稚气已经全然不存。他在大汉将军二十人的保卫下,穿着黑色的龙袍,迈着沉稳的步子入内落座。皇帝落座以后,鸿胪寺官员便进行唱礼,知经筵事顾廷观带领外面的文官和宦官一起行五拜三叩之礼,然后顺序上殿,东西两厢有序侍立。

    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后,宦官们将御案抬到御座前,将讲案抬到御案正前方。随着鸿胪寺官员唱一声“进讲”,经筵正式开始。

    展书官随即出来为皇帝展开四书,做好准备的讲官出列向皇帝行跪拜礼,皇帝开口道:“免。”

    讲官开始讲授提前准备好的讲章。本次讲授的是《大学》中的“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,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,无之。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”一章。在一个多时辰的讲授时间内,除了讲官,所有人员都要在庄严的气氛下,闭气凝神细听,即使是在宝座上的皇帝,亦不能例外。

    方维站在后面,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动不动。讲官讲书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和枯燥,他只能默默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。

    忽然,讲官停止了讲授,而用洪亮的声音朗诵道:“为人君者,可不敬哉?”

    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向宝座上的皇帝,看他把一个略放松的姿势重新换成正襟危坐。

    四书段落讲授完毕后,就有经史讲官继续。等到经史也讲完了,宦官们便上前把御案和书案依次撤去。文臣和宦官们按照进来的次序依次下殿,在殿外继续行五拜三叩之礼。又有宦官引导众人到左顺门内的暖房,享受光禄寺准备的酒食。

    经历了这一系列流程,天光已过申时。各内阁大学士径直去了文渊阁,其他文官出宫回家。陈镇和黄淮乘坐肩舆先行离去,剩下的宦官们步行回司礼监。方维虽然年轻,身体也有些僵直。年纪略大的宦官,在散去之后,更不免哀叹连连。

    等到方维终于回到文书房自己的书案前面,除了需要整理的奏折,他还看到了一封信,旁边的写字告诉他,是神宫监的人送来的。

    方维打开看,是一张条子,曹进忠的笔迹,上写着:“今晚戌时到燕春楼,哥哥梳拢清倌,你也来吃酒。”

    方维看了,有点意外,将条子揣在怀里,思量着曹进忠平日里除了养了条哈巴狗儿爱如珍宝,赌博喝酒偶一为之,倒是没有看出还有这样的爱好。

    他晚饭后出了宫门,回了趟地藏胡同。方谨已经能起来了,一瘸一拐地来给他开门,卢玉贞坐在耳房里桌子前面,手里捏着他送的毛笔,正在黄纸上练字。

    方维从后看去,字的间架结构倒是有,只是有些生硬,便道:“写字需要实指虚腕。指头要实实在在地捏上去,腕要空着,不管大字小字都是这样的。”他从旁边抽了一管毛笔,比了个样子给她看。

    她学着握住了,把腕子抬起来。方维道:“不是这样,指肚紧贴着笔管子,往上边撇一点力。”

    他从后面伸出手去,大拇指按着她的拇指,整只手覆在她用力的右手上方,手腕子带着她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,见她死死地抓住笔杆,又道:“放松些。不是不用力,是要传到笔尖上去,你得多练才能找得到那个巧劲。手会酸,会麻,写上几个月慢慢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他放了手,卢玉贞也放下笔来,搓一搓手,觉得自己的手刚刚就有些麻。

    方维又问:“屋里我记得还有些麻纸的,怎么用黄纸。”

    卢玉贞道:“这个便宜些,买两刀没几个钱,胡同里便有卖的,也方便买。”

    方维“哦”了一声,在堂屋里找了平素装钱的匣子,打开来看,想寻出个小元宝来,无奈只得三五块碎银,只得用红纸封了揣进怀里,又想了一下,便到耳房里,问道:“玉贞,你可晓得如今梳拢清倌人,是怎样的规矩?”

    霎时间,他就见卢玉贞的脸色变了,忽然变得又青又白,她吞吞吐吐地答道:“一家一个规矩的,便是主家跟管家的鸨儿商量定了,要多少头面、衣服、箱笼,等过了这个礼,还要立个文书,算个日子。”她想了一想,“到了正日子,鸨儿就把喜堂喜酒备好了,主家自去办事宿夜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方维知她误会了,笑道:“并不是我,我只是贺喜之人。想问要备些什么礼。”

    玉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,道:“若是给女方贺喜,头面填妆都是有的,男方的话,包些银两也就是了。至于另给的开门钱,压床钱,便不知道京城这里要不要了。”

    方维道:“想也是要的,自古道婊/子爱钞,哪有不赚的银钱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玉贞脸色煞白,低下头一声不言语。方维见此,知道自己说冒撞了,待要说些什么,又张不开口,沉默了一会子,方维道:“我这便出去吃酒去了,完了我自去宫里,你不必等我。”便恍惚着走了。

    注1:本章经筵部分的内容部分引用自黄仁宇《万历十五年》中《首辅申时行》一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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